我渴望像鱼一样与水亲密相处，却成了停栖在河面横枝上望水兴叹的笨鸟。我想并不单单是因为我肢体笨拙，更重要的是，我对水的情感态度，自幼就是叶公好龙的。水这东西，蕴含了一切阴性事物的美好。远观近赏，是不同的温柔妩媚。靠近它、触摸它，
它是脉脉含情的、知冷知热的。你对它若即若离，它对你千依百转。然而，它的腹心却暗藏着莫测的危险，谁忘乎所以地深入，谁就有灭顶之虞。
大概正因为地处水乡的缘故，我家乡的鬼故事中，淹死鬼占了很大的比重。大人们称之为河涝鬼，或称水猴子、毛猴子。他们出没在每片水塘的每个角落，甚至家门口的水缸也不放过。冒失的人（主要是小孩）一靠近，他们就一把抱住你的脚，以闪电的速度将你拖入水下，抓起塘泥塞住你的七窍，使你窒息而死。
几次溺水体验、多次目睹溺死者的经验，似乎都向我证明着水猴子的存在。最让我心有余悸的一次是这样的，我正站在村前东西向池塘这一侧的浅水中，弯腰用铁篱捞喂鸭子的浮萍，忽然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。抬头望见两个小伙伴站在对岸齐颈高的灌木丛里，招手叫我蹬水过去。我连连摇头，告诉他们水太深，我不敢膛。他们也连连摇头，说他们就是蹬过去的，水最深的地方，也只没到心口。
我信了他们的话，便试探着向河心走去。谁知刚走了几步，整个人便沉了下去，感觉真像有什么东西在拽脚似的。我本能地拼命蹬腿，转身往回奔，竞被我挣扎了上来。头一露出水面，我就忙不迭在心里向母亲的亡魂感谢救命之恩。终于冷静了些，再朝对岸望
去，那两个小伙子早没了踪影，不知是吓跑了，还是此前的一切全是幻觉。这样一想，又是一阵惊栗。
类似的溺水体验，我起码有过三四次，每次都是被水呛得眼前一黑，却总能凭着求生本能激发的力量，没头没脑地猛蹬腿，赶在失去意识之前，挣扎着爬上河岸，呕出一滩浊水，软在草坡上晒干衣服，晒得皮肤潮乎乎地发烫，然后鬼鬼祟祟地跑回家，五脏六腑都在抖，却装作没事人一样，生怕奶奶知道了兜头一顿骂。
那些最终溺死的小孩，不知道是否也曾像我一样，经历过几次幸运的脱险，总之现实是，我磕磕绊绊地长大了，接着开始衰老他们的生命却永恒地凝定在了童稚状态。
春节期间溺死在我家门前鱼塘里的那个三四岁的小孩是六队的，在那以前我几乎从未见过，连他是男是女都不清楚，加之他几乎转眼就被埋葬了，我对他的印象是模糊的，只是确定有那么件事而已。
我比较熟悉的是另一个溺死的小孩，跟他年龄相仿，溺死在同一片鱼塘，不同的年份和季节，在离我更近的地方——正对着邻居二大大家大门的码头旁。
她是个三四岁的小女孩，也是一桩婚姻骗局的副产品。生长在残缺的家庭，她的命运似乎是注定了的，只是悲剧来得太快了些。
我站在高高的河岸上，与众人一道俯视她的小尸首。她匍匐在码头台阶尽头的水泥预制板旁边。那儿水深不过二十公分左右。对小小的她而言，这就算是河塘危险的腹地了。她的头脸只有一半浸在水下，屁股撅着，被波纹推着微微显动，死相未免滑稽，便也愈见其可怜。
小女孩的母亲几年前就销声匿迹了，当然不会有人想到通知她来奔丧，也无从通知。不过她自己来了，就在女儿死后第二天。见她忽然出现，众人都吃了一惊。做母亲的解释说，前两天做了个梦，梦见女儿坐了花轿，凤冠霞坡一身红，向她挥手道别。她心中不安，便急急赶回来探望，却还是迟了一步。
水猴子感兴趣的不光是小孩，水性好的大人，有时也挣脱不了它毛茸茸的爪子。小学暑假的午后，灿阳当空，我挎着铁丝篮，跟奶奶在村西头与史庄分界的大河里摸“蜗螺儿”（螺师），自然是在树影投罩的浅水处，背对河心头朝岸，弓着腰背，脸几乎碰着水面，手指在淤泥里抠抠挖挖，搜寻那鬼头鬼脑的小生物，一点一点地往旁边挪。不远处突然传来一个锐利的声音：“没得命噢，有人淹杀咯！”衔着腿肚子的水面猛地一颤，将我呕上了岸。
不久奶奶就打听清楚了，淹死的x生是游泳时犯了“晕晕病”，意识恍惚了一下下，就被水猴子拖走了。他尸体漂浮的地方，离我们也就一二十米，但我们专注于摸螺师，根本没察觉有人在背后游泳，更没听见呼救声。
x生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，六队的，紧邻这条与史庄的界河住着，同它朝夕相处—半的生活都在水上，彼此知根知底，决想不到它也会对自己包藏祸心。二十来岁横死必是讨债鬼无疑了，并且是个厉鬼。听大人说，为了防止他日夜游荡的鬼魂“翻腔”（捣蛋）害人，下葬之前，先斩了他一根手指。×生的教训，更坚定了我拼命活满三十二岁的决心。
水猴子是连老人也不放过的。投水自尽的女人就不多说了，总之很常见，从少女到老姬都有，个个都怀着一颗破碎的心。我接触过的最老的投水者，是一位奶奶辈的亲戚。她买了一竹篓旁皮鱼，准备煨汤给丈夫吃。丈夫觉得她浪费钱，粗鲁地夺过篓子，把鱼倒在地上，抬脚一通踏碾，碾得一地稀糟的鱼尸，然后扬长而去。老太太也许是想到，自己卑屈的一生正像这滩鱼尸一样稀糟，忽然就没有勇气活到依稀可见的终点了，抹掉眼泪就投了河。她的遗体被拾援拾掇摆好后，看上去竞是寿终正寝的模样。她丈夫颤巍巍坐在旁边，知道在场的每个人都在心里骂自己，始终保持着凄惶而无辜的表情。
我印象更深的是另一位溺亡的老人。我们村的，我们五队的，住沟北。站在我家屋后的自留地里（即我母亲的坟莹所在地），视线越过窄窄的河沟，可以清晰地望见他家。我奶奶就经常在劳作的间隙直起身来，隔着河沟跟他家门前的人拉呱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