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猜等我离开不久，这个学校又会谣言四起。
我一路小跑上了楼，找到校长办公室。我靠在门口的墙上等，一直等到黄怡然低着头手里捏着张正式的通知单从里面走出来。
我叫住她，她像游魂一样的眼神忽然一滞，就那么两秒恢复了流光溢彩，很快就消了下去。
“你要跟校长问我的情况？”
我摇摇头，取过她手里的单子。
“我等你。”
“等我？”
她有些不敢确信地重复了一次。我忽然觉得耳朵有点烫，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，这样的事情早已违反了守则纪律。可我停不下来。
看见她的背影，想起那些伤，还有周围一直消散不去的关于她的议论，我停不下来。
黄怡然没有等我回答她，像是怕我改变主意似的，又很快点点头，露出不自然的微笑。
“我弄好了，可以走了。”
我将单子还给她，她小心翼翼地把那东西放进随身的口袋里。就在那一刻我才忽然意识到，她什么都没有了。
家人，信念，同龄人，熟知的环境，等等。她和这一切，从现在开始都没有了瓜葛。而我这个对于她来说，突如其来的陌生人反而成了世界上唯一还能证明她存在的事情。
我为这个认知而感到无比的心痛。
那天我陪着黄怡然走了很远的路。从她家到学校有七站地，很远。可她走起来一点喘粗气的意思都没有，应该早就习惯了。
就算每天天不亮爬起来往学校赶，这么远的路还是会迟到。更何况她还要应付家里那个醉酒的父亲，和莫名其妙就会降临的毒打。
黄怡然低着头走在我身边，两只手小幅度地摆动着。她身上没有一丝都市女孩该有的活力或者朝气。她的动作总是显得有些胆小谨慎，仿佛都是经过了深思熟虑之后才进行的。
我偶尔看看她的侧面，我觉得她实在漂亮。稍微换个环境，稍微打扮整理一下，她会是学校里最吸引人目光的女孩。
她没有什么话要问我，我也找不到话打破我们之间显得十分尴尬的沉默。
七站地非常远，就像永远也走不到头一样。我的制服很惹眼，尤其当我身边还带着这么一个上学年龄的女孩时。我有些担心路人对她的猜测。可当我转向她时又发现，她根本没看道路上有什么，只是一个劲地低着头，用头发遮挡了自己的大半张脸。
就在我们经过离她家最后的一个十字路口时，她停了下来。对面亮着红灯，车辆川流不息。她回头看着我。
“就送到这里吧。”
我一顿，她又轻轻地开口。
“那边的人因为这件事情都认识你了，你陪我过去会被看到。”
我的心口一紧，她一路上原来都想着怎么跟我开口说这件事情。她说完之后有些局促不安地交握着两手，也不看我。我停了会，觉得确实不大合适，这才点了点头。
“我看着你过去。”
她嗯了声，跟我说了句再见，转身跑进了车水马龙。我眯着眼注视着她的身影，阳光大的让人觉得眩晕。
“我明天来看你！”
我忽然大声对她喊了起来。她站在马路中央的安全岛上，回头盯着我，很用力地点了点头，然后又转了过去。我的太阳穴一紧一紧发着疼。队长告诫我不要牵扯太深，大概就是这个意思。
所以当我归队之后，汇报了所有情况却隐瞒了这件事情时，我觉得队长的目光长时间在我脸上驻留，像是探寻什么一样。最终他并没有点破，也不知他是真的没发现，还只是装的而已。他清清嗓子，拿报纸盖住他刚才一直摊在桌上研究的东西，很快转了话题。
“那张照片，你研究出来没有？”
“报告，没有。队长啊，照片到底有什么问题？”
队长摇摇头，不告诉我。目光炯然地透过厚厚的玻璃镜片落在我身上。被他盯着的地方忽然烫起来，我不自然地避开他的注视。
过了会，队长放下茶。他告诉我事情出现了一些变化。黄书明的尸检报告出来，他在中了四刀之后就死了。可杀他的人还是在他死后又补了三刀。可见这是一场仇杀。
五
第二天，我比约定时间更早地再次来到黄怡然的家里。在敲门之前她就蹦过来给我开了门，告诉我刚才自己碰巧在阳台上瞥见了我。
我打量着她，她收拾了一下自己，把头发梳理得更为服帖了些，也换上了一件更合身的衣服。虽然旧，却显得干净了很多。我再次发现她其实是个很漂亮的女孩，皮肤很白，身材瘦弱。
地上的杂物也许已经被她处理掉了，整个房间宽敞了不少。我注意到她专门把那个花瓶洗干净，放在了朝阳的窗台上。那扇窗户开得很小，我可以想象她小时候被打以后，趴在那里羡慕地看着窗外蝴蝶的样子。
我把花递给她。她欣喜地放进瓶子里左右欣赏。我盯着她的背影看，我不知道这个女孩将来的命运会怎么样。一想到这个问题，我就觉得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抓了起来一样。
黄怡然倒没有感受那么多。她取出一把旧剪刀，仔仔细细地清理着花束上的残枝。那剪刀在太阳下反射出让我晕眩的光，我伸出手遮了遮，她转过头对我笑起来。
“这把剪刀对我的意义很特殊。”
“为什么？”
“剪断旧的，得到新的。”
我没听懂，她也没给我机会询问，一边继续修剪着花枝一边轻轻哼起了歌。她纤细的手指舞蹈似的跳动在花丛中间，我看得有些入迷，直到她转过脸来再次开口。
“你知道吗，其实我小时候，家里没有那么穷。”她停下动作，偏偏头，像是沉浸入了一段无法抓住的回忆里，“我还被送去学过钢琴和画画什么的，虽然我都记不大清楚了。但是等我再大一点，懂事一点的时候——他就开始打人了，家里的情况也变得越来越糟糕。后来我才知道，他好像原来是个做投资的，帮人人家买股票，以为会赢，自己也偷偷跟着买，还挪用了公司的钱。结果股市崩盘了，他输了很多钱，几乎把公司都给输了进去。他不甘心又去借，借来再输，然后利滚利，越欠越多，就成了现在的样子。”
黄怡然说到这，嘴角一提，漫不经心地叹了口气，又接着开口。
“后来他开始打我和我妈，抓着什么都打。我经常以为自己要死了，可等伤渐渐好起来的时候，又很想继续活下去。”
她的眼神飘忽，往远方看去。我忽然想起她说过的关于她母亲的话，胸口里闷得难受。
“你妈妈的事情——跟我说说。”
“我也不知道怎么说，我不大记得了。反正那天他抓着我妈的头发出去，我妈一直挣扎一直叫，他不听，还踩在她身上。我太小了，怕得要死，就躲在门后面看。他出去了一个晚上都没回来，第二天下午了，我饿的要死，使劲哭，邻居们也不敢管我——后来他一个人回来了，脸色很难看。我以为他又要打我，可他没有。只是盯着我一会，忽然骂我是丧门星，说我和我妈一样，只会让他破财。我不敢问他我妈去了哪里，但从那天之后我妈就不见了。”
我皱起了眉。听她的描述，这的确很像一件悬而未决的凶杀毁尸案。
“但就算这样，也可能是因为你妈妈受不了他的折磨离开了，为什么你还是很肯定被他杀掉了呢？”
“就凭这把剪刀，”黄怡然将手里的剪刀扬了扬，刀刃反射阳光，一瞬间晃得我有些眼花，“他出去的时候带着这把剪刀，后来回来，我亲眼看见他蹲在厕所里使劲洗。他肯定是在洗上面的血迹。”
“你——尝试过报警吗？”
虽然我知道这个问题很荒唐，一个那么小的小孩子，哪里想得到报警这一层。可出乎我的意料的是，黄怡然忽然顿住良久，接着轻轻地开口。
“我去过。”
我身子一僵，不敢相信地盯着她。她握着剪刀的手在发颤，她咬着下唇，这似乎是她的习惯动作。只要她感到不安，就会下意识地咬住那个位置。
“那天晚上他回来之后又喝酒了。我就一个人偷偷跑了出去，我知道警察局在哪里，当时那里还有几个人值班。我跟那些警察说了这件事情。”（未完待续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