YY小说 > 都市现代 > 廿年变迁史 > 大时代 第二百四十九章 老人的告别(上)

大时代 第二百四十九章 老人的告别(上)

龙头镇还是从前的样子,两排昏暗的房子,夹住中间一条窄小的马路,毕竟没有大大的拆字,这样的镇子也就如同佝偻背的阿婆,在时光中渐渐老去。

今天是当街日,车子到了镇子口就进不去,找了个田埂边把车停下来,李为走下来,感觉有些阴冷嘟囔暗骂两句。

镇子口一大早就已很热闹,还是早先年的味道,两边摆摊的人和中间逛街的人,将逼仄的小路挤得满满当当。其实说是摊子并不合适,只是一个个的小竹篮子,里面装上些红薯粉、板栗、青菜之类的自家产物,老婆子、老头子们就蹲在竹篮的后面,也不多吆喝,而是与相邻的老人们小声聊天,或者是有一下没一下的打盹,她们也许并不为篮子里那几个不值钱的农货,而是某种简单朴素生活的延续,就好像二十年前蹲在这里的父母和壮年的自己,现在蹲在这的自己和已化为黄土的父母。

从心底深处翻起某种熟悉的感觉,李为有些高兴,只是泥泞的路面老是啪嗒哒往裤管上甩泥,这可真让人讨厌!李为心疼自己的李牌牛仔裤,抬头看看阴冷的天,皱了皱眉。龙头镇似乎一直都这样,每当冬季来临的时候,太阳从早到晚不见踪影,只有阴暗的天和偶尔淅沥沥的小雨,仿佛老阿婆醒不过来的瞌睡和痴痴喃喃的话语。

李为裹紧衣服,提起裤脚,小心地从人群中穿过去,一边又莫名感觉周围有什么不同,好容易挤过镇子口,主街上空空荡荡,没有往日里支门板的商户,没有熙攘的人群,没有牵妈妈裤管要糖吃的小孩,没有抽旱烟的精壮汉子高声讨价还价。李为莫名有种失落,回头一看才发现,镇子口那些全都是灰衣暗色的老人们,终于明白自己心中刚才的那点疑惑,不由想到,或许等这些老人离开后,这个镇子也就死了吧。

穿过空荡湿冷的街道,在八字形的街中转个弯到更窄的辅路,就听到一阵嘈杂声音,除了李家父母外,杨家人大部分都到齐了。

因为不懂老年间葬礼风俗,杨家几个舅舅请了镇子上的老人在高声谈论,几个女人则在路上支出张桌子,边聊天边折纸花。李为走过来,与长辈们互相点头笑笑打招呼,自然而然走到对门位置,那户人家已经搬走,废弃的房子门口有一堆大石头,杨三代们都高低错落蹲在那低头沉默玩手机。

开了一晚上夜车,已很是发困,李为看着眼前满脸笑容的人们,打了个哈欠,头脑发木,周围的一切渐渐模糊晃动,恍惚间又极不真实,他们在高兴什么?庆祝他们的妈妈死了吗?就因为那个老太太大半年前摔断了腿,年岁已高无法手术,卧床到现在,终得解脱?

李为木讷发想,那李家人呢?在去年他们母亲过世的时候?为什么多数都那么生气?他们的母亲不是寿终正寝吗?按照老太太给自己算的因果,嘱咐孩子们,在哪倒下就别动她,直到入葬之日,只是她倒下的位置可不太好,自家门口摔了一跤,身子一半在门里、一半在门外,进进出出的人都要从她身上跨过去,难道说这就是她最后的修行?通过这样的方式消除她自以为一生造下的业障?

只是,这种死法坑苦了隔壁邻居,偷摸开出一条门缝挤出身来,赶紧慌乱关上,然后贴住墙壁小心翼翼走出去,就像…就像个小偷,呵呵,对,被死人逼成的小偷。

李为咧咧嘴无意识的笑了一下,晃晃模糊不清的脑袋,那李家人为什么生气?哦,对了,想起来了,是因为黄二明,对,就是他,去年资金链终于断裂跑路了,利滚利欠下亲戚们巨额债务,他们一个个咬牙切齿、脸沉如霜。只有王文辉两兄弟笑得最开心,幸灾乐祸些早晓得,你们还不如借钱给我,虽然利息少点,但不至于连本金都没了的怪说话;不对,应该还有李家父母,虽然他们没有笑出来,但我看得出他们内心的高兴,毕竟这算得上近年来难得比别人家强的地方;我?…我心里也很开心,这些年不好不坏,李家父母总是有意无意提起黄二明多好多好,现在好了吧,都好到没人影了,哈!

只是最让人想不到的居然是李小姑父,他狰狞的面孔真让人害怕,那还是以前那个好脾气的好好先生吗?他竟然也会泼妇般的骂人,一手叉腰,一手指着黄二明的父母,要他们把自己的儿子找出来,把欠的钱说清楚,什么时候还,怎样还,怎么保证能还,不能还怎么办。哈!看来人都一样,什么最重要,钱才最重要!

嗯?资金断裂跑路?对了,刚才开车约黄添加吃饭,他似乎也说起这事,似乎更加可乐,让我好好想想,对,他说他也刚参加完一个葬礼,那个做房地产的同学死了,对,就是前几年戴红花游街的那个,自那以后膨胀了,到处贷款借钱,收了县城里七八家旧厂子,却什么也做不起来,终于又急又慌病死了。前几天出殡,来了一百多个债主把棺材扣下,不还钱就不给入土。一直吵到晚上,人群散去,老婆带着儿子连夜

跑了,人也不埋了,孤零零扔在院子里。拖了两天发了臭,债主们没有办法,只得让他远方亲戚把他埋了,真是死也死得不安稳。

所以呀,别看他们发得早,有什么用呢?还是我这个稳当,哈!

李为含含混混的发想,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,眼前一切更加的恍惚,几个大大小小的人影晃来晃去,说话声、干笑声忽高忽低传进耳朵里。

“唱谱两千,八仙一千二,再包八仙一顿饭”。

“吃饭没问题,莫说一餐,两餐都行。不过你这个钱有点贵吧”。

“老板,这是市场价,现在物价涨的多快呀,这才几个钱,连城里当官人饭桌上一瓶酒都买不到,是么。”

“那不能这么比,要不这样,打包价两千五,吃饭不限,怎样?”

“这可不行,我们和八仙不是一起的,再说,我们也不是差那两顿饭的人。要不这样,我们降低,你们也涨点,唱谱一千八百八十八,八仙九百八十八,数字吉利也好听,预示你们做儿女的家庭美满,大发特发。”

八仙应该是旁边衣衫褴褛、皱纹满面的几个人,曾经在杨家外公葬礼上见过同样的类型,指的是挖坟洞抬棺的人,那这唱谱指的是什么?以前好像没听过。李为混混沌沌看了几眼,有一下没一下的想到,莫非是扮孝子的?就像李家爷爷死时,在草垛上大汗淋漓的恸哭表演者?

这样看来,还是李家奶奶的形式好,简单便捷。一帮形形色色的善男信女们在房间里走来走去,手中念珠鼓溜溜直转,一会和颜悦色指着李家奶奶的尸体说,‘真有福气,打个跌就走了,一点痛苦都没有,有福哟’;一会成群结队给客厅里的菩萨像上香,摆出各种不同的呈香姿势,互相间深刻讨论,是合掌抱香前恭,还是三指拈香反手扣额的方式,会更容易让菩萨们接收到他们的祷告信息;然后又走回李家奶奶身边说,‘真是菩萨保佑哦,肉身一点味道都没有,看这脸色,跟活时一样,有福哟,菩萨就要来接她去西方极乐世界了’。

只是他们口中的菩萨没能护住尸体超越世间的法则,到了晚上就出现淡淡的臭味,肚子也慢慢鼓胀起来,这样的状况不可能坚持到两天后。于是善男信女们纷纷改口‘这是菩萨的旨意,要早点接她去西方极乐世界,断了人世间的缘分,有福哟’。

李为忍不住又无谓的笑了一下,然后一个洪亮的声音在耳边响起,吓了一跳醒过来,杨三舅笑笑对几人喊道:“莫玩手机了,你们这些小字辈全部进去上个香”。

灵堂布置与三十年前的那次葬礼完全一样,简单到与工业社会文明脱节。苍老黑黢的厅房进门左侧,两根半人高大红蜡烛插在装满沙子的酒瓶里,中间是个大海碗,同样装满沙子,那是用来插香的。后方一步远,用几张草席子侧竖起围成一个椭圆,中间地面上躺着一个人,头朝门外的方向,那是三十年前的老头子,现在的老婆子。李为稍微直点身就能看见,一张瘦到皮贴骨的脸,仿佛电影里木乃伊的样子,冷清寂寥;不像三十年前的时候,还是个半高的小孩子,好奇于苇席后老人的样子,却又怯怯于对死亡的畏惧,踮脚偷瞟到半尺衣袖,赶紧慌乱的跑开。

苇席后面用五六条长条凳架起寿材,与席中人同向,好方便后面的入殓。朱红色的漆身有些暗淡,毕竟它已在阁楼上陈放了三十来年,那时还是两具崭新的棺木,刺鼻的气味充满整个阁楼。小孩们老是结伴跑上去看,因为紧张、刺激和害怕,所以故意把楼板踩得咚咚响,然后大人们就神情肃穆走上来,沉默紧拎起小孩匆匆走下来。

今天与三十年前似乎一模一样,就连这天气都同样湿冷和阴暗。但似乎又有哪里完全不同,或许…应该是声音吧!三十年前这里到处是悲伤的啜泣,或偶尔控制不住的放声大哭,从早到晚,从暮至朝;今天呢?有风从木楼板间沙沙穿过。

李为上好香走出来,看到杨家几个儿女正皱眉商量仪式事情,突然胡想到,老太太这个样子,看来是半年前腿断后活生生熬死的吧,脸都都干透了,一点臭味都没有,这应该可以放很久吧!

按照乡下的风俗,人过世后三天才下葬,前两天吊唁和入殓,具体启源不可考,大概是信了读书人三年襁褓之恩那一套。老太太是昨晚上十点来钟过的,到底这第一天该从什么时候算?不像三十年前的老爷子,早晨五点来钟去的,清晰明了。

大家最后商定,认为应该与时俱进,老风俗也要灵活变通。现代社会这么忙,节奏快,压力大,杨三代们从四面八方赶来,已经算够意思了,人家还要赶回去上班呢!再说了,杨二代们或多或少手头都有些事,虽说就近请假还算方便,但终究事情积压在那里,别人还要等你,也不大合适。而且,镇上多出去打工,没多少人了,停放满两天反而显得冷清。所以

…干脆昨天算一天,今天白天吊唁,到下午五点钟入殓,大家都简单点,也挺好。

这倒是个好消息,李为心中有些高兴,就该这样,这地方又冷又潮,呆多两天万一再病倒两个,那才真叫得不偿失呢!最关键的是,外面竞争这么激烈,别说晚一天,就是晚一分钟,可能都不见了一个涨停板,这些子孙们不拼命,怎么光宗耀祖呀!就像去年李家奶奶那样多好,第二天一早换好寿衣就送到庙上去,也不要儿女子孙陪,有善男信女照看烧了,倒也来的干脆。边想边抬头看了看,身边几个杨三代仍在默默照看手机,只是脸上却不自觉的舒缓了许多。

天色逐渐亮了一些,吊唁的人也慢慢多起来。大部分是镇子上的老人,他们神情悲伤,点燃香拜上两拜后小心插好,站起身也不走开,就在那里痴痴看着,嘴里自语喃喃,微微蜷缩的身体在昏暗烛光中飘摇不定,最后发出一声无尽的抽泣,抬起手掌底擦拭一下浑浊的眼眶,蹒跚走开,仿佛已看到自己的归宿。

然后,另一部分吊唁的就是各个兄弟姊妹的朋友们,其中以吃八方杨三舅的居多。他们虽高矮胖瘦各不尽同,但动作却出奇的一致,双方几来几回,将博大精深的礼仪文化演绎得淋漓尽致。

来客在辅路口一转看到地方后,飞快用手捂住嘴巴咳嗽一声,以掩去此时脸上开心的笑容,然后脚下加快两步走过来,微微倾斜身子,伸出一只手紧握住家属的手,脸部沉痛、悲痛说话‘节哀、节哀’。

家属此时必须将另一只手也握上来,双手紧紧拢住来客的手,面呈哀叹伤心之色,语气缓重回应‘谢谢、谢谢’。

握紧五秒后,来客嘴角微微颤抖,加强伤悲之色,另一只手此时翻上来,在家属手背轻轻拍打几下,长长叹息一声,第一个来回就此结束。

然后来客走进厅房,点上一支香,向后撤上小半步,双脚‘咵’一下扣拢,静默一秒后,鞠上两躬。待走出来后,先悄无声息递过个白皮红包,接着要伸出双手紧握,脸部哀伤之色重现,欲言又止,止又要言,轻咳一声,呈安慰之状:“节哀、保重,我先走了”。

家属此时则不可再过分悲伤,因为让客人带着悲痛离开不是待客之道。所以,家属双手轻轻摇晃回应,脸上则露出感谢及关切之色,语境稍微提起那么一丢丢,如同菜出锅时微微有些淡,用食指蘸起一nainai的盐弹到锅里一般,声音沉重中带着欣慰:“好的、好的,你忙、你忙”,这是第二个来回。

第三个来回的核心是眼神的碰撞与交流,来客往辅路口慢慢走去,大概到一半的位置,必须要稍微停下脚步,慢慢转折回小半个上身;家属则需一直目送对方到半路,抓住他回头的那一瞬间,抢先扬手。此时,双方眼神在空中碰撞出绚烂的火花,深以对方为知己然,脸带笑意道别。

至此,整套仪式完成。接下来,双方各忙各的,不再有任何交集。来客彻底松弛下来,用手揉一揉刚才弄到僵硬的脸,踏步流星往前走,边高兴的掏出手机,大声喂个不停,多是安排接下来的节目,酒桌、牌桌或女人桌之类。家属则收回目光,走进内屋里,把白皮红包放在自己带来的袋子里。因为各人朋友不同,所以礼金需要各自分开,以别搞乱了各自的礼数。

这套东西下来,有个统一的学名,称做人情世故。

直到下午五点钟的入殓仪式,李母才匆匆赶到。李芳又病了,李母在市里的医院陪了她一整天。所有人都围在棺木旁,各自心思。李为看看身边的母亲,佝偻身子站在那,默不说话,双目无神涣散、脸上满是牵挂的忧伤,头上已白发苍苍,李为心中一颤,第一次发现原来母亲也已是一位老人了。所以,整个杨家只有两个人没来,一个是李芳,她害怕一切与死亡相关的东西,这里会让她彻底疯掉;另一个是李父,总要留个人在家接送上小学的囡囡。

入殓后就是晚饭时间,当最后一丝缅怀随着老太太被盖进棺材里,大家就变得有说有笑,主要在谈论谁是杨家的希望,这些子孙辈们谁是大家的骄傲。

李母拉着李为坐在一个偏角里,一边小心与其他亲戚干笑几下,一边使劲往儿子碗里偷偷夹菜,一边温柔的注视他,小声说话:“我儿子又胖了,看着有福相,要是你啥时能把儿子…还有老婆带回来就好了,一家人团团圆圆可真好”。

李为没办法回答,左顾右盼,很想大声告诉他们自己的情况,很想让母亲也能抬起一点头,但大家的焦点并不在他这里。因为家中有颗冉冉升起的新星,杨梅所在的公司近几年迅速崛起,已经到了E轮融资,虽未上市,估值就达到了上百亿,杨梅是初创时就进入的,所以有一笔不菲的股权,按照通常的估算,当公司上市后,杨家第一个亿万富翁就诞生了。

这让李为很拧巴,心都想滴血。

廿年变迁史》情节跌宕起伏、扣人心弦,是一本情节与文笔俱佳的都市小说,YY小说转载收集廿年变迁史最新章节。